他们的诗歌(炸裂志·诗选)
1.芦花白了
还要盛大
这是另一条河流
江河万里 甘苦自知
都有 清清浊浊的沉浮
在秦岭南坡 芦花白了
雁南飞 枫点火
南山顶上霜露闪烁
秋阳的暖意薄如蝉翼
老井的陶罐 被山风打翻
羊群下山 他们是民间更白的芦花
小小的羊羔含苞待放
他们欢乐 奔跑
像谁铁环滚动的童年
一群远行的人 心上的尘埃
被秋风吹起吹落
那时 白茫茫的芦花啊
头上的天 蓝得
远离人间
2.高昌
这黄土夯筑的城堡 我见过
在风中 巨石无数
他们成粉 成沙 成尘
不舍昼夜 打磨奔跑的事物
时间深埋着乌骨
经卷赠予仁者
羌笛诉予清人
而坎儿井 流进焦渴者的心
向他心中巨大的河床执意
沙窟 是苍茫眺远的眼睛
望向一批又一批走远的人
3.布达拉宫
在夜晚 借一片雪花起程
那么多的朝圣者
他们用肉身丈量尘世到天堂的路
我是其中一个 用白卷和青灯
每上一级台阶 就
死一次 复活一次
白雪覆盖的山巅 多么高
那时仓央嘉措
清白的光芒
修正安详和宁静
4.一片云轻轻地走了
如那年轻轻地来
这一天啊 南洛河上的云
亡命的白
走了
就是厌倦了这里
一个人带着安静独自远行
你说过的
人生的好时光
要留给另外的年景
多少年
你一直试图从巨大的黑里
打捞一片白
你不知道
你是白本身
放下了
放下病和苦
放下对大学的追赶和赋形
放下肉体的黑夜与白昼
轻如尘埃的名姓
轻轻地
放回原来的地方
放回泥土之中
5.陕西大旱
一棵树枯黄另一颗
大旱之年的平野更加辽阔
秋天哇的一声凉了
一片域名秆站在深秋的原野上
像一群老人 在冷风中交出昔日的荣光
低垂的夕阳 加重了衰败的重量
在大寒之前 父亲要从山里挑回
足够的柴火
青藤束腰的柴捆一前一后 他们比父亲高大
仿佛押解着一位囚人赶赴他乡
父亲码好柴垛 用一袋烟
抚平眼前的旱景
有一瞬 我看见他摊开的
身体里一大片苍黄
比土地的景象
更加巨大 惊心
在秦岭南坡 高高低低的崖畔
有数不清的野牡丹
像大风扑不灭的云朵 独自开落
那是最后的烟火
6.有谁读过我的诗歌
有谁听见我的饿
人间是一片雪地
我们是其中的落雀
它的白 使我们黑
它的浩盛 使我们落寞
有谁读过我的诗歌
有谁看见一个黄昏 领着一群
奔命的人
在兰州
候车
7.过天台山墓园(节选)
想着很多人就这样凋落了
想着很多事物 总是在
不容挽留中完成了命运
8.只有一场大雪完成身体的睡眠
从不曾有过一日早息
九点上床 零点熄灯
凌晨三点身体铺平
一场接一场的噩梦
又将它一再卷起
落在一个人身体里的雪
从来不被别的身体看见
有一年在秦岭深处
一场大学从山顶落下
落满我的骨头
从此 再也没有融化
在这个睡眠已死的年代
只有一场大雪
完成身体的睡眠
崭新的故人
给我们捎来乌鸦的口信
而口信的内容
一百场消逝的大雪也无力公开
9.出京西计·没有办法的事情
有生之年 大概再也不会回来
有生之年 我们离开过多少地方
离开过多少回自己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今天 是冬至日
北京城丝毫没有雪意
路旁的杨树落尽了最后的叶子
赶早的人们骑着车子驶过街巷
心事和日渐稀薄的韶华
沿着车迹散落了一地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没有谁不是异乡人
没有什么不是祭品
乌鸦患了失语症
温榆河奔流又消逝于奔流
三百年的京剧身戴三百把铜锁
而辉煌的落日有辉煌的苦味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10.出京西计·北京西站
也大有人在 比如我的母亲
她的眼神正日渐衰竭
已经看不清火车载着儿子
奔往哪里
还有我的父亲
他的坟草已深 他被另一列火车带走
在另一个世界永久停滞
他看见儿子向自己日夜赶来
心里一定有难言的欣喜
北京西站 这两年里
我来过多少次已经记不清
它像一张巨口 把我
从一扇门吞进 又从另一扇门吐出
看似简单的轮回里
宫阙已化作废墟
候车室巨大的电子屏上
秦始皇雄壮的兵马扬起征尘
这些盗墓贼不感兴趣的泥胎
因为无用而得以保存
广告屏下 我们这些攒动的奔跑者
盛世大业的创造人
过了今夜 一声汽笛后
都将无迹可寻
11. 火车跑着跑着天就亮了
一些人离家越来越近
一些人离家越来越远
窗外一闪而过的男人 女人和孩子
这些早起的人 苦命的人
晨风掀动他们的头发和衣角
掀动他们庸常的生活
我喜欢这样的景象
从小小的隔着晨曦的窗口
看见微笑的命运
没有什么能让生活停下来
那些低低的诉说 包含的巨大秘密
随风撒向高高的天空
我愿意一生看见这些：
白杨树把村庄分开
木栅上晾着花衫和头巾
方言连接着萆薢
土地贫寒 辽远 宽容
没有迫迁和失所
而我独自承受奔波和孤独
没有一日安宁
像一列火车
在缭乱的世事里
匆忙而过
12. 华尔街(节选)
华尔街一天的风暴已经消散
一只金牛立在当街
无比硕大 像臃肿的资本
许多人围着它拍照
他们内心的肿块
通过手机一千五百万的像素
显得更加清晰
13. 白河上落雪(节选)
雪终归是身外之物
他们赏的时各人命中的那一场
在白河边的石头上
我坐了半个下午
大学覆盖了魏公桥
以及桥下的坡堤
我发现 落向
白河的多少年不见的雪
并没有落在淯水上
14. 别离放进别离(节选)
明月的好 也是荒芜
你的手放进我的手
像别离放进别离
15. 立秋了
飘落脚前
蝉的叫声 有了苍色
我才恍然 哦 立秋了
立秋了 人间更加寥落
远行的人 更加远了
他们赶着收获异乡 却被
异乡的风吹成了漫天的风信子
一个人的老 是一转瞬的事情
对于季节 并不比一株草坚韧
白发从骨头里生出来覆盖暮年
命运空荡得 只剩下离别
一只木桶 叩开了青石井栏
井水提上来了 甘冽的秋天
在水里晃荡 飘落的风尘里
有岁月的铁
立秋了 大河东去
河面上挤满了人和事
它拐了个弯
多少今世就变成前世
16. 悲悯是悲悯者的归途
你走了
被一阵风
领回秋天
理想是理想的歧路
悲悯是悲悯的归途
先生 岁月尖冷
生与死 不过是
一片雪的像与镜
如果有一种宗教叫精神
如果有一种信仰叫诗人
你是圆满的
那么庞大的山河 高不过
被它埋葬的人
17. 白发
白发一说话
声音浩大
像秋风起了
白发隐于暗处
声色不动
像一把刀藏于时间
在你人生得意时
捅你一下
白发如桥 流水如泻
这头到那头
一道暮色
指出你的来路和去处
白发来自高处
是雪的一部分
黄河的一部分
命的大法与盐
18. 一把镰刀
这是父亲用旧的家什
它破旧 蒙垢 清冷
依然锋利
像它的主人 老朽 昏聩 卧病
依然壮心不已
我常常和它对视
它的霸气犹在
只是隐忍无声
刃口上的锈气 这层层对手的血
一天比一天黑
一个家族的生活史 血腥深重
作为父亲的右手
它热烈 好动 精准
多少次和日子打成平手
很多回 我试图把它取下来
但都不能
它划开过庄稼和野草的界限
阴和晴的界限
生和死的界限
我知道 如今
它已再次把父和子的界限划开
19. 在历史课本上再次读到甲午风云
历史课本上
再次读到甲午风云
它与一个人四十年的风雨际会
何其相通
1895年4月 大地异常寒冷
一场大学落在土地上
也落在人心
也是一场早已注定的雪
只是比预期提前了一些时辰
它是黑色的 血腥的
至今 有钢铁的森冷
吴玉章是谁 用什么能盛得下
他和二哥的痛苦失声
战火是血肉的墓地
也是新魂出阁的嫁衣
很多年了 我在另一场风云下喘息
像一个失败的政权
和生活签订了一份又一份《马关条约》
只有梦 成长为更大的风暴
趁着月色 夜夜铺向
商州城外古色的河山
20. 听一位女子唱京剧《霸王别姬》
她心碎了 身如落羽
锣鼓和筝弦 已泪流满面
故国在哪里 英雄在哪里
刻骨的爱情不过是一树桃花
任由风雨无情折枝
她饱满的唱腔多么完美
像掌中的宝剑 锋利 明亮
这两件利器直抵人心
令人害怕 着迷
你一次次想夺下 又不敢妄动
一定是 在此之前
已有什么伤害了她
也行 是她身体里的一群天鹅病了
人间风雨急 命如秋叶轻
这美丽的女人 她巨大的伤痛
因为一条江水的呜咽 而更加庞大 沉重
她还是她 她已不是她
她是我们每一个人
我们的疼 我们的情恨和垓下
从她的身段 指尖 眼神
流淌出来
你想用手堵住 却早已力不从心
21. 清云寺
老得
只余下钟声
早年的风光 隐在
起起伏伏的青蒿间
人间自古有大道
得道者 是那些身无余物的山人
他们多像啊 吹向万物的清风
更广大的尘埃 遍布于山顶
雾霭里 草木葱茏
他们是时光的好儿女
纹理里 有北魏的青铜
山门前的洛水流了千年 又仿佛
千年未动
这多像清净的世风
几千年 一直那么辽远 真实
大地空阔 黄昏的洛北有大器的端庄
时光啊 多像奔跑的青牛
高高的犄角
挑破又一轮夕阳
22. 意思
分别来自陕西 四川 山东
我们都是爆破工
走到一起不是意气相投
也并非什么缘分
我们每天
打眼 装药 爆破 吃饭 睡觉
感觉活得没一点意思
每三天一顿的红烧肉和每天一次的爆破声
就成了我们生活最大的意思
有一回
我们喝高了
小宋唱起了山东大鼓
粗喉亢壮 鼓声铿锵
在古老的戏曲里
做了一回武松
老李突然哭了
他说对不起小芹
说着说着他又笑了
他笑着说
人一辈子有了一回爱情
就不穷了
我最后吼起了秦腔《铡美案》
一生气
我把陈世美的小老婆也铡了
事后 我们都说
这酒 喝出了大半辈子没有的意思
前年
小宋查出了矽肺病
走的那天
他老婆用它最后一个月的工资
请来了镇上最好的班子
让英雄武二哥美美送了一程
去年
老李让顶石拿走一条腿
成都的麻将摊上
从此多了一只
独立的鹤
如今 我还在矿山
打眼 装药 爆破 吃饭 睡觉
新来的两个助手是两名童工
他们的时尚词和掌上游戏
没一点意思
每天的红烧肉和炮声
也早已没了意思
我不知道 这后半辈子
还能不能找到点
活着的意思
东风吹起来了
意思一茬茬吹来了
意思一茬茬吹走了
吹着 吹着
都吹成了烟尘
23. 儿子
我们已经很久不见了
我昨夜抱你的梦
和露水一起还挂在床头
你在离家二十里的中学
我在两千里外的荒山
你的母亲
一位十八而立的女人
被一些庄稼五花大绑在
风雨的田头
我们一家三口
多像三条桌腿
支撑起一张叫家的桌子
儿子 这也是我们万里河山目下
大体的结构
生活不是童话和动漫
儿子
我们被三条真实的鞭子赶着
爸爸累了
一步只走三寸
三寸就是一年
儿子 用你精确无误的数学算算
爸爸还能走多远
你说母亲是你的牡丹
为了春天
这枝牡丹已经提早开了经年
如今叶落香黯
谁能挡住步步四拢的秋天
儿子
其实你的母亲就是一株玉米
生以苞米又还以苞米
带走的仅仅是一根
空空的秸秆
儿子
你清澈的眼波
看穿文字和数字
看穿金刚变形的伎俩
但还看不清那些人间的实景
我想让你绕过书本看看人间
又怕你真的看清
24. 炸裂志
这是大机器的额外馈赠
不是钢铁的错
是神经老了 脆弱不堪
我不大敢看自己的生活
它坚硬 玄黑
有风镐的锐角
石头碰一碰 就会流血
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
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
借此 把一生重新组合
我微小的亲人 远在商山脚下
他们有病 身体落满灰尘
我的中年裁下多少
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
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
他们是引信部分
就在昨夜
我岩石一样 炸裂一地
下篇风格的要素